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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终有一日,他要与战斗的伙伴再度相逢,无论死生。他这样想的时候,电报刚抵达卡卢加:曾领导本地部队的第12集团军政治委员С. M. 纳西姆松转任雅罗斯拉夫尔省执行委员会主席兼军事委员,已经在前日的叛乱中遇害身故;调卡卢加支队军事指导员Ф. Ф. 诺维茨基去往雅罗斯拉夫尔军区,为尚未就任的新军事委员继续担任军事指导一职。他眼见自己的名字写在死者旁边,随后签署在回信空白处的一串漆黑字母如同一支吊丧队伍行过雪地,迈向死亡的每一步都因死亡本身而庄严无畏。
革命军事委员会派来的专线列车经由莫斯科一路南下,由于叛乱人员摧毁了周边一部分铁路和车站,列车出现在卡卢加比预料中晚了许多,最后几乎是瑟缩着在一个凌晨驶入火车站。一九一八年北半球盛夏的白昼恬不知耻,苍白的太阳隐匿在云雾之后,却又如同流血的弹孔一般渗漏出少许日光,自去年冬季以来本就无法成眠的世人正是在这血一样的阳光下暴露无遗。随着车头一声叹息,原本向着北方天空急速逝去的水雾逐渐茫然凝滞,成为奥卡河畔一处虚弱的疑云。谁都闻得出来那里面裹着尘土、水汽、煤渣还有几乎将肺腑刺伤的铁腥,而且只要闻过就会怀疑北方的形势比电报中所担忧的还要糟糕。莫斯科周遭地区的军事领袖接二连三改换掉人选,已经注定难以安抚部众之间动荡的心绪。诺维茨基靠窗点燃一支烟卷,向弥漫着尼古丁的干燥烟气借来五分钟,抽身离开了这片缺乏光彩的残局。他想象远处在火车上执勤的士兵打着哈欠,裹紧灰扑扑的短衣跳下钢铁台阶,去找铁路锅炉房换水。战栗的月台被数不清的军用马靴和便鞋踢来踏去,一些人搭上在车站过夜的货运马车,继而彼此失散在街头巷尾,另一些人蛰伏在车厢冰冷的铁壳之内,不时从门缝之间向外窥伺。
一位年轻的乌克兰勤务兵捧着早餐盘过来通知他即刻出发,此时诺维茨基早就重新投入工作,只等勤务兵沉默着将盘中一杯茶水布置在文件、书籍和军事地图唯一没覆盖到的小片空地中间。他头也不抬就吩咐勤务兵替他吃掉这份食物,权当是命令此人去休息。年轻的士兵在若有若无的黑麦气息当中愣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因履职不周而遭受长官的冷落,旋即像个在袍子底下捻断了念珠的教士一样压着目光四下窥伺,他们军事指导员的房间虽然狭小,要收拾完所有行李恐怕还需要花些时间或人手。然而随后他就正对上诺维茨基的面孔,他的长官浅浅啜饮过碎茶叶之间的茶水,无框夹鼻眼镜上那一层白雾迅速让步,披露出一双柔和透彻的浅色眼眸,使他最终确信了不多时长官就会独力拎着皮箱全身而退。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勤务兵最后向诺维茨基敬礼道,“众位团长和士兵代表会在您的车厢前面等候您。”
对于诺维茨基来说,再度召集手下团级军官这个机会来得比列车还要出乎意料。诚然,数日前他向各团分别发送交接指令,接着又在告别士兵的演说里重申了一遍,大多关于尚未完成的战斗人员训练计划,以及相应产生的部队编制变动,他要确保自己坚持请求的武器和粮食补给在他离任后依然能够前来解救众人的窘境,不料自己先被困在旧地,无从知晓催马的皮鞭在哪一时刻最终落下。孤身滞留在卡卢加的这些时日,他没再安排自己同任何一人会面,也没有变得无事可做,沉溺在类似于新岗位的窒息氛围之中,为的是反复劝说自己接受一个无言的事实:此时此地,告别是奢侈的。
所有文件早已由诺维茨基编上序号,因此裹在地图里面直接塞进手提箱也不会自乱阵脚。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笔记本,其中一本早已写满,另一本也即将用尽,上面写着自一九一四年夏天东普鲁士战役以来的私人纪录;一本署名为В. Ф. 诺维茨基的《从沙河到奉天》,书本由于夹杂着太多纸片而难以合拢,勉强仰赖着一根栓有铅笔的革绳约束;一套洗干净的夏季军装,虽说边角处已经缝补过几次,但不太容易被人看出来。几年前他在埃德尔河畔的弗兰肯贝格野战医院因伤休假,官至少将、身负前线重任却在这里无奈教几个倒霉的新兵缝纫,当时唇上蓄着一丛大髭须,他自认为固然维持了某种沉稳威严,可当他开始演示穿针以后,又因此在片刻沉默过后引来窸窣笑声:胡须把唇间的针锋和线头掩护得太过完美,接下来就好像是他从嘴里凭空变幻出这两种东西一样。如今他修整面容只管将髭须剪短,丰盈的毛发线条被刮成了短促硬茬,似乎只有这种修饰才与他日渐苍老与消瘦的下颌相匹配。八月之初,他的四十八岁生日刚刚过去,从军三十一周年纪念日还没到,镜像中一只坚决的手放下剃须刀,向自己袒露出没有任何勋章的胸襟,以及背后空荡的房间。
诺维茨基和随行士兵以行军的步速去往火车站,路上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革命军事委员会特派来接洽的委员高大却不挺拔,夏日白天也还是用衣领挡着鼻子和嘴,以这副模样恭候多时,核验了照片和身份文件,然后再次向他敬礼,旋即有两名穿马靴的士兵从委员身后走出,一人替他搬运行李,另一人引着九个步兵团的团长和卡卢加士兵代表在月台上站成一排。
诺维茨基当即惊诧失声:“达米安·彼得罗维奇,您这样真是太过冒险了!”
被指名的士兵代表在众位团长的目送下向前一步,拄着拐杖勉强站稳。绷带遮去了他面孔的一多半,诺维茨基仍看得出来他麦田般蓬勃的头发和布满血丝的碧绿眼睛,在微笑。他记得此人是在七月份的军事演练中因意外事故受伤,当场丧失意识,头面和四肢均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损害。依照那时的治疗状况来看,诺维茨基只得在所有可能性中做不太乐观的打算,提前为他申请退伍回乡应得的抚恤。
“我在医院换药时听说您要走,就央求团长带我来这儿。我以为眼泪挤出来之前要赶不上火车了,结果他把他们所有人都召集过来一起陪我,真走运。”
“达米安·彼得罗维奇同志已经知道了您的安排,但愿此次冒昧前来不会让您觉得困扰。”那名团长近乎铿锵地哽咽道。
“您现在的伤情怎么样了?医生都说些什么?”诺维茨基捧住士兵代表的一只手。
“多亏了您我才能搭上下一班列车回家去,然后再也不回来。……无论如何都想再见您一面。”
“您的双眼……”
“只剩下一只了。又或许连一只也没有。”他讨论着杀死他现役军人身份的事物,诺维茨基分不清那话语中轻飘的意味来源于肉身的虚弱还是精神恍惚,“啊,您今天看起来真好……”
“别说那种丧气话,简直就和投降一样。”诺维茨基一改往日严峻悲哀的口吻,转变如此突然,令在场众人一滞。接着又在他们无暇反应的片刻之间,自腰际卸下一柄马刀。几位团长当即认出此物,惊诧的神情如同异议。
“即使我无权向您许诺康复,也还是请您把握住生活之外的另一样东西吧。”诺维茨基说。
“指导员同志……”
“达米安·彼得罗维奇同志,您在卡卢加师服役期间表现出了英勇果敢的崇高精神,以诺维茨基的名义,我向您致以苏维埃战士之间友爱的问候,并将此物正式授予您。”
士兵几乎没接住那件颇有分量的武器,然而马刀坚挺中带着些许柔性的弧度又刚好够他局促中抱在怀里:“……费多尔·费多罗维奇,这太过贵重了,我不能要。它的荣耀不能离开您而存在,正如您打仗也需要它。”
“那就找个办法在将来的某天和它一起来见我。”诺维茨基说,“到那时,想必这片大地上已经不再有战事了。”
尖锐的铃声即刻驳回了士兵还未脱口而出的推诿之词,诺维茨基身后那台巨大装甲机器抖擞着发出低沉咆哮,令他们所有人就此噤声。士兵即将丧失现有身份的时刻,骤然接受了某种全新使命,他肃然立正,依照诺维茨基平时所示范的仪表,将那柄马刀系在腰带左侧。没有人再说话,列车已经缓缓开动,向着铁轨所指示的无限远处行进。诺维茨基谢绝了列车员替他关上车门的好意,伫立着目送众人。团长们一齐拥抱住那位受伤士兵,不时投来难舍的目光。
总归要离开。诺维茨基骤然察觉到眉目间一阵酸痛,于是摘去夹鼻眼镜,别在左胸衣兜里面。在模糊的视野中缓和许久过后,他才知晓这种难受感觉不是源自他们家族遗传的视力特征,而是源自心灵。
当初诺维茨基得来那柄马刀,是为庆祝这个显赫的波兰贵族家庭诞生了一位“更年轻的费佳”。那一年他在第40科雷万步兵团服役,长兄叶夫根尼·费多罗维奇给他寄来书信,宣告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已经按东正教旧俗受洗,取名费多尔,显然是为了同时纪念这个孩子的祖父和小叔,随信附有此物。
如果他选择继续相信老费多尔只在他年幼时用波兰语讲的故事,那么自伊凡五世和彼得一世共治时代以来,这把武器就庇佑着他们这一支系每代军人追求荣耀的运道,特别是一八一二年,曾为沙皇抵御大军团侵袭。法国人皇帝向波兰人应许了建立华沙公国,但这对于诺维茨基家的先祖来说终究不可视作故土重现,于是,哪怕冒着跟同胞短兵相接的风险,他们也还是在沙皇的部队里面充当附庸,待有朝一日公国破灭,也至少能做那些波兰人在沙俄朝廷里面的斡旋者。
次兄瓦西里·费多罗维奇极有可能已经不记得这套说辞了,省略掉他们之间当作游戏一样的军事学分析,总而言之认为这东西看起来与他们的幼弟十分相称,马刀在武器形制上如此洗练,除了令人联想起波兰翼骑兵的军事传奇,还蕴涵了一层惝恍迷离的美丽。费多尔微笑着跟瓦西里拥抱,将胜者的桂冠拱手让给兄长,转头就趁休假的空档回拉多姆省,回到他们老家奥帕托夫,找最熟悉的私人医生和珠宝工匠重新配眼镜,以免回到基层部队之后叫新兵误以为他在用眼神向他们施加精神压迫,事实上只是眼睛看不清。四年后,他从尼古拉耶夫总参谋部学院毕业,他们兄弟三人就此全部跻身俄罗斯帝国至高军人的行列,为撰写诺维茨基家族这一代的伟大历史做了尽善尽美的准备。那时候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及至一九零一年,尼古拉二世重新确认了亚历山大二世的嘉许,授予叶夫根尼·诺维茨基一份举国罕有的世袭奖章,以表彰他的父祖在一八六四年安置了那些刚被沙皇诏书解放、仍有些无所适从的波兰王国农民。费多尔已经给自己挣来一枚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难免觉得这项世袭荣誉有些飘渺,当年他们的父亲都还只是个中层青年军官,更不要指望还没出生的三兄弟知晓一手细节。这当然是由于最初蒙受恩赏的那位诺维茨基,他们的祖父不仅没有在已出版的回忆录中记述一八六三年一月起义,甚至禁止家中谈论,尤其是次年发生在奥帕托夫的终局大战。如今,祖父早就带着他神秘的羞耻感去世多年。费多尔因为婚事获得了一段稍长的假期,他的新娘瓦伦蒂娜·弗拉基米罗芙娜来自外省一个俄罗斯人贵族家庭,结婚之前都对自己将来的驻地一无所知。他们在东正教堂完婚,不料接下来瓦伦蒂娜病发突然,费多尔则在陪伴了一连数日后宣布放弃新婚旅行的全部计划,改为每日步行游览城镇周遭的乡村,以求瓦伦蒂娜恢复健康。费多尔毫无悔憾,此前他正打算将波兰同胞一八六三年起义失败的政治与军事原因当作一种学术练习来写作,于是利用婚假,和妻子一道重新整合发生在家乡一地的往事。档案馆可以查询的资料给不出一个周全的答案,于是他想办法去一些如今还住在拉多姆省的农民搭话。他早已做好觉悟,用波兰土话口述四十年前的传说,定然会被认为毫无研究价值,所幸费多尔也没打算把这项研究交给军事史学界的人评判。
费多尔和瓦伦蒂娜常在上午出发,午休时刻行至一户农家,用他们自带的面包与葡萄酒做交换,假装是一对旅行过客,向这家人讨要一处落脚点,接下来费多尔自有办法汲取他们祖辈在这片土地上的记忆。四十年过去,诺维茨基家族安置于此的第一批农民已有许多人亡故。今人仍对费多尔祖父当年的举措感恩戴德,亚历山大二世的政策与其说是来解放他们,不如说是将波兰农民视作筹码拉拢到天平另一端,意图摧毁王国起义的力量根源,幸好有这样还肯听懂波兰语的沙俄军事贵族在此,他们才能在奥帕托夫战役的荒墟之上重新开始喂养生命,即便关于国家、民族、起义、宗教的观念最开始有些分歧,至少在生活上,他们还有个彼此认同的理由可以一起走下去。至于那些宁愿死去也不肯再向俄国表现丝毫顺从的波兰起义领导者,农民们从不出一语苛责,就如同当年他们中的一些人临死之际也并未将一切归咎于农民的所谓背叛,领导起义的另一些人活着穿越了波兰王国的残骸向西奔逃,一路去往巴黎,最后在梯也尔政府的枪炮碾压之下,和整个巴黎公社运动一起化为了烟灰。农户对费多尔补充说,当初正是老诺维茨基为了让起义的余波不再牵涉农民,在所有人面前手刃了另一个姓诺维茨基的王国起义领袖,随后死者被天主教的仪规冒险安葬。
兄弟拔刀向兄弟。费多尔终于开始明白祖父心目中的耻辱,尽管事后很长时间它都是沙皇与农民所谓的家族佳话,其生命力已经远超祖父本人的寿数。
倒是本该由费多尔照顾的瓦伦蒂娜率先注意到费多尔面容萧索,眼镜片近乎结霜,于是婉言叫停了这个本就无以为继的研究项目,直到最后也只有她一人知晓费多尔的调查。他们甚至没有分享给瓦西里和叶夫根尼。
婚假结束,费多尔回到了军队当中。同僚都以为他接下来注定要和其他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子弟分享一间指挥办公室,像在名流舞会上一样优雅地谈论自罗马帝国以来的军事艺术史,结果他在调岗志愿当中义无反顾选择去训练基层新兵,挨饿、受冷、应对手脚冻疮、反复吼叫基本条令直到喉咙嘶哑、处理欺凌和同性强奸、去死……一名军事统帅不应该去亲近他的士兵吗?他公开的答案如此简陋,背后定然有诡异之处。
的确如此。只有处在最靠近末流的位置,他才能信任自己的敏感,觉察这个国家的军队腐朽到了何种程度。一个酗酒晚期的巨人患上了末梢神经炎症,手抖得连下一杯酒都无法端起。叶夫根尼和瓦西里一同被指派去满洲迎战日本人,归来时也跟费多尔的想法不谋而合。俄国在东方一败涂地,唯独在军事论文里含沙射影这件事算得上有收获,只要在这样荒诞的指挥体系里面呆过,只要见识遥远宫廷里的神圣君主如何不把士兵当成人命,那么就连最忠诚的军事精英也无法继续同情沙皇了。
一九一一年,小费多尔·叶夫根尼耶维奇在军校修业期满,加入了父辈的事业。除非有足以粉碎世界的变故发生,他们也只能沿用沙皇部队的名义了。费多尔自东线战事爆发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上他,直到一九一六年同德军进行战俘交换。费多尔在侄子年轻的面孔上重新见到了祖父当年严酷的缄默:他对自己终身双腿瘫痪的具体原因只字不提。
两百余年之前,诺维茨基家族依仗军事成就被授予贵族特权,权柄自然掌握在彼时走向盛期的罗曼诺夫王朝手中,事到如今,他们这些后裔又如何能向王朝的腐壤求来荣耀?
费多尔开始相信,诺维茨基家族注定要让某种幽深的诅咒在自己身上应验,同胞兄弟三人分别处在红军和白军两阵之中,总有人要负责让这个姓氏留在胜利者一方。
“您也曾认识他吗?”
来者正是特派委员。诺维茨基自短暂的休眠中恍然醒来,列车在它既定的轨道之内断断续续遭受着颠簸,除却噪声,透过窗帘缝隙渗到幽暗车厢里面的天光丝线也瑟瑟发抖,落在诺维茨基踌躇的神志中,形成了一串解读起来毫无意义的摩斯电码。为了抵抗这种心力虚弱的倾向,他在完全睁开眼睛之前抢先一把扯住窗帘,强迫自己曝露在光下。莫斯科城郊的景象早已缓缓逝去,那里已经没什么可再留恋了。特派委员将书本归还给诺维茨基,那大概是他意识不清时摔到地上的,他重新扶正眼镜,翻到最新写过的那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谢苗·米哈伊洛维奇·纳西姆松。
“是啊,他是我兄长和我的朋友。”诺维茨基说,“您请坐下吧。”
特派委员说:“……我和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同志只在莫斯科见过一次,那时候只觉得他的火焰如此旺盛,即便事到如今,也根本不能把他和熄灭、死亡等词汇联想到一起去。”
“你我都不需要再讲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了。说来我只为自己感到可耻,我确实曾和他那么相近,现在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诺维茨基在纳西姆松的名字后面续写了半个括号和“1885”四个数字,连字符还没画完,一道黑线就逆折过来,划去了前文,“……老了。”
特派委员喉头滚动,吞下一部分腹稿。“那么请您做点别的事分散一下精神再考虑写东西的事情吧,列车抵达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我会来通知您。”他说着露出一个悲怆的微笑,“革命者是为了人人都能有八小时工作制与合法休息而战斗的。”
“您说服我了。”诺维茨基合拢笔记本,翻出一个散发着烟草味的纸包,让自己从那段仓皇的回忆之中真正苏醒过来,“不过不是为应有的权利,恰恰相反,是为了处在这种职位上的义务。”
“您还是先要抽支烟吗?我来为您点火。”
“不,谢谢您。随便您自己用掉或者送给需要提神的小同志吧,”诺维茨基把纸包推诿到特派委员怀里,“我以后还是别再抽烟了。”
特派委员抽身退出车厢,诺维茨基却没再尝试睡觉。
纳西姆松调去雅罗斯拉夫尔之前,正是他和瓦西里兄弟在十月革命之后最初的伙伴。那时候他得知叶夫根尼还留在罗马尼亚,为保护当地的图书档案而坚守岗位,另外两个诺维茨基没去叶卡捷琳堡,而是留在了布尔什维克所占据的总参谋部。加入红军之后,他并不奢求那些行政官僚打量他时更礼貌的眼神,他将自己三十年军旅生涯所得来的九枚沙俄勋章尽数丢给儿女当玩具,本就在精神上提前做好了准备。那段时日他大部分时间都和瓦西里一同教导速成班的指挥学员,再有就是帮助改换门庭的士兵适应新身份,这些人不至于总是对他们这对沙俄军官疑神疑鬼。而纳西姆松,这个拉脱维亚犹太人布尔什维克在一次会议中为他们所遭受的无礼待遇挺身而出,同其他布尔什维克大吵一架。瓦西里自然接受了邀请,和纳西姆松一同组建了红军最初的集团军部队,他在这支集团军之下统帅一个军。
列车速度逐渐下降,随后在一处驿站完全停止。从那值班营房的窗户向铁轨这边看去,火车另一侧就是绵延不绝的鲜嫩的白桦林。按车站规模来说,这意味着他们还没到真正的终点站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停顿下来或许是列车乘务认为有必要在这里稍作修整。诺维茨基这才察觉到干渴,列车上的勤务兵不在,偏巧他也同意让自己到车厢外透气,然而随车人员忽而聚向一处的脚步声足够令他疑心,正当他想要验证这个想法时,特派委员诡谲地敲了敲车厢门。
“请您暂时不要从这里出去,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同志。”他用轻柔的声音诉说着,同时隔着门板的位置传来金属部件咬合在一起果决无情的动静。
“我很安全,也有足够的武器自保。”诺维茨基皱眉道,“情况如何?”
“本该无人值守的驿站出现一伙武装分子,目前身份尚不明确。如果他们表露出任何威胁到您的迹象,我们的士兵将采取措施。”
诺维茨基全都听见了。护送他来这里的士兵正在他的车窗下为步枪上膛,枪口正对着值班营房,由于建筑物本身可视作一处掩体,士兵们大概还没有摸清敌方的规模。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最高戒备。火车的煤烟仍旧横亘在林间,但一个老道的战士早就能分辨出那里面有没有火药和冷汗。
无政府主义者、匪徒、杀死纳西姆松的叛乱余党。但是都不对。像对待突然出现的耳鸣一样,诺维茨基近乎漠不关心地排除掉许多可能性,尽管误判的风险足以要他付出不止自己一人的生命作为代价。自他选择了军人的职责那一天起,死亡如影随形。如果终究不能在十月革命不能平息的余波之中避免一死,被炸药和枪弹掀翻时蜷缩在桌下还是伫立外面的空地上,对于即将见到纳西姆松的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谁也不信赖。于是他从车厢里扭开了门。
“考虑到在这里我职级最高,还是让我去和他们谈一谈吧。”诺维茨基在特派委员惊异的凝视中脱掉了挂着手枪的武装带。
“可是我要为您的生命负责!至少……”
“帮我收好。”
士兵们为他让开一条路。诺维茨基抬手示意身后众人收敛武器,连头也不回。即便人均持有的枪支数目和质量看起来严重不足,正规军也多半不会允许自己小觑这样的敌方。
“我是雅罗斯拉夫尔军区新任军事指导员诺维茨基,执行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前来赴任,在军队的护送下途经此地。我有权对他们下达军事命令。”他说,“我并未持有武器,接下来会慢慢朝你们那边走过去。你们是谁?驿站的工人同志什么时候在?”
人群之间一阵耸动,鼓胀的帽子勉勉强强兜在丛生的头发和胡须外面,以至于叫他们交头接耳所说的话相当含混不清。不多时他们中间挤出来一个人,怀中抱着枪杆,步伐恣意。正当诺维茨基细看此人的面孔之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吧!既然您是要去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同志,方便载我们一程吗?”他说起话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正是从那边过来训练的工人和工业大学学生民兵队伍呢。阿尔卡季耶夫同志叫我们不要再指望他,说上级自会指派新任领导过来给我们多发些子弹,但是在请愿书的回复中签字的人也还是他。如果您就是我们所谓的新领导,我们也不好意思刚一见面就要您认下前任的许诺啊。”
警报解除。民兵以惯有的爽快将武器暂时缴纳给随车部队,诺维茨基叫自己身边这些士兵腾挪地方之余,甚至真的找为首的工人要来了那份请愿书的原文备份。叛乱发生时,正是那位阿尔卡季耶夫担任雅罗斯拉夫尔军区司令部的领导人。现在他终于知道叛乱形势发展成那样子的原因了,但是这个阿尔卡季耶夫软弱得倒也有些自知之明,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要强行解决,遗留给诺维茨基和他的新搭档来处理或许还能少给所有人惹些麻烦。
“你们知道下一任军事委员是谁吗?”诺维茨基问道。
“啊,您很快就会见到他了。”民兵领袖说。
列车抵达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火车站,刷着油漆的遮雨棚笼住了火车的烟尘,但那朦胧的事物如同一袭从地面逆流到天空的雨水沿着雨棚的边缘飘散,与不远处大片纺织工厂所排放的烟雾合流为一,或许这种在天上的涌流与落到他们所有人身上的雨水本就互为因果。众位民兵挥着帽子向他告别,转眼间就和他们随意的歌声一同消散在稠密交织的人群之中。诺维茨基见到工人模样的人在弥漫着酸楚气息的大厅内各奔西东, 唯独一辆有士兵把守的轿车停驻在站外,就猜到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安顿住所了。“请带我直接去会议现场吧。”他对接洽的同志说,“别让大家等我太久了。”轿车兀自抖动着运转起来,和不甚平缓的鹅卵石大路谁也不肯说服谁,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车上阅读任何东西。
下午五点,雅罗斯拉夫尔军区军事会议于首府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召开。
“……叛乱虽然暂时被平定下来,但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到弗拉基米尔的广袤区域之内,仍有反革命势力威胁着当前的局势;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人依仗着捷克斯洛伐克军团的援助,自五月以来就占据着萨马拉;我们的军区无疑是守卫莫斯科以东最紧要的防线,假使白军向西渡过乌拉尔河,战事会在这里变得焦灼。总而言之,整个军区都亟需采纳一套更加有效的军事架构,坚守阵地、酝酿反击的力量,已经没有迁延怠慢的余地了。……”
诺维茨基捉着铅笔,在笔记本上勾划起会议纪要和军区八个省份的图形草稿。或许是为墙面空空如也的模样感到羞赧,区域地图挂上去一瞬间就成了块尺寸促狭的遮羞布。他的记忆中画着整个俄罗斯,可供他随便他指认帝国时期的行政区域名称和关键作战地形,十月革命改写掉其中一部分,大地仍有很多地方对自身的变化一无所知。无妨,正如他也需要和布尔什维克式的领率体系多磨合些时日。
“……除了军事领域之外,粮食和工业生产问题也与军区的正常运转密不可分。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的纺织工厂除了供应前线军需之外,理论上可以生产出相当一部分布匹用来交换粮食,然而原材料和燃料一旦发生短缺,这种交换的想法也随时有可能面临崩溃,毕竟我们的火车交通线受到阻碍,甚至可以说瘫痪掉了,一时半刻难以从乌兹别克运送来棉花。……”
诺维茨基仍在考虑民兵索要武器弹药的请愿,如果时间来得及,他会在接下来的发言中提及此事。他还想到了汽车,虽然这些机械的座驾能在街道上与传统马车并驾齐驱,但是在当今时代,做战争准备仍需要充足的马匹来支撑骑兵规模。
“……所以革命军事委员会调遣了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同志来支援我们军区,他曾为……服役了几十年,是军事领域极为出色的专家……”
轮到诺维茨基发言了。“好吧。鉴于形势严峻,我们势必要在短时间内重新编组整个军区的关键军事机构,无论指挥员还是政治员都要专门严格培训。我作为非布尔什维克的指导员,应该没有权限来决定指挥骨干名单,但是会提供一切以军事优势和革命利益为目标的人事建议……还请区军事委员同志和我深入探讨。”他停顿下来,“哪位是?”他用一个可疑的尾音结束了发言。会议室因为通风不良而弥漫着烟草焚烧的气息,填补了发言之间令人尴尬的沉默空档。不说他也能猜到大致发生了什么。
风就是自那时候涌流起来的。诺维茨基闻听一阵骑兵轻装策马的脚步声穿越过道,及至近旁,随行的风压早已迫使会议室大门让步,挤压了整个凝滞到能够扭曲感官的空间。他下意识眯起眼睛,因为笼罩整个会议的烟雾因这阵气流变化而骤然走向消亡,迷蒙不清的视野之中呈现出来者的身影。那人的军帽与其说是戴在头上,不如说勉强顶着,因为繁盛的栗色短发一丝不落向上挺翘起来,转眼间已经将帽子掀翻,露出光洁开阔的额头。诺维茨基不难推测出此人和自己身高相仿,并不高大,但皮衣外套之下紧实的腰身却很惹眼,叫人看见他的第一面就可以想象自己是那具肉身里面的一滴血液,与他某处锻造至完备的肌肉在瞬间相亲昵。这就是所有革命者会称之为青春的表征吗?正当诺维茨基出神之际,那人灰蓝色眼眸和丰美髭须所发散的温软神情焕然遭受到另一种东西的冲击,任是旁人都能看出他两侧肺叶充盈着力量。
“就是他了。”参会的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省党委会委员说道,“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伏龙芝,我们的新任军事委员。”
“军事委员同志,这位是指导员费多尔·费多罗维奇·诺维茨基同志。”
“此次赴任,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得到了省党委会倾力襄助,数位像他一样组织能力超群的布尔什维克战士都将会在军事领域发挥作用。……”
名为伏龙芝的男人填补了诺维茨基身旁的空位,这位置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为他而预留出来的,料想在座众人恐怕早已和他熟识,接下来的会议发言内容省略掉更深入的介绍,似乎也没打算当即叫诺维茨基和这位布尔什维克彼此了解。如此仓促成行,他是从哪里来的?诺维茨基试图揭开空白的一页,骤然感受到旁人遭受惊扰后对他发出的无声指控。仓皇间,他竟觉得捉住了一丝竭力隐瞒的痕迹:若说那副血液涨满的面色是因为奔波,为何坐在这里好一阵子,神情却更加令人胆战心惊,不由得疑心此人在生病。比单纯的羞赧更加紧绷,是痛苦。就这么难以忍受吗?一个布尔什维克坐在原本隶属于沙俄的将军身旁。
诺维茨基不无辛辣地再次嘲笑命运。家族花费半个世纪将他锻造成俄罗斯帝国的名贵武器,他应当预料这世上总会有人只是看他一眼都觉得被刺伤了,但真正遭逢那种眼神的每一次,所有心理准备都是徒劳。假使他早年间侥幸混进了沙皇亲兵的行列,恐怕会和那时候的布尔什维克有过数次以血还血,对当今的处境来说绝对是巨大的不幸。不过现在他应当与那些更接近器物的军人同罪吗?旧日的世界一时间分崩离析,却还算不上泯灭,他穿越了众人目光中的铁蒺藜才行至此处,就为了和这样一个人共事。他甚至还不怎么认识他。
正因为还不认识……诺维茨基努力打消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想法。无非是期许合作伙伴懂得听他说话,况且人事变动得太过频繁,还不知道能和此人相处多久。会议长桌中间摆着茶壶和空杯,他默不作声摸到金属杯托的把手,在里面添置了一些水,然后推到旁人手边,同时仍在记录本上笔耕不辍。诺维茨基听得一阵细微难辨的啜饮和吞咽,就没有再挪开视线去看他。
“……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接下来的发言时间全都留给您。”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怎样的?
“……雅罗斯拉夫尔省的柳比姆斯基区派来了他们的执行委员会副主席И. М. 格朗斯基同志,于今日紧急请示征兵问题,同时向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的诸位汇报了关于当地苏维埃机构和农民意志的宝贵信息,以及战争的发展形势。鉴于我们还没有在整个军区的范畴之内建立起足够有效的军事管理机构,这种沟通渠道仍然很脆弱,完全不利于后续在基层的军事动员工作,也不利于向战争前线有保障地输送人力和物资援助。军区十八至四十岁符合参军条件的男性工人当中,至少有十万人需要从零开始接受普遍军事训练,并确保在三个月内完成全部准备工作,让他们具备战斗能力,同时又不会长期脱离工农生产与生活;至于指挥人员,这些人需要长期接受深入的军事专业培训。世上还从未有过如此迫切的任务,建设军区在帝国时代需要相当漫长的周期,没有足够治理经验的地方苏维埃与布尔什维克不应当忽视,我们无法直接挪用旧时莫斯科军区的经验,一切从零开始。总而言之,以雅罗斯拉夫尔军区军事委员的名义,我下令:优先重组第1师和第7师。现在散会,感谢各位。……”
他接受了。诺维茨基在众人撤离的嘈杂声中松了口气,或许他本就需要周围人一点简单的示好,或许他是因为别的缘故紧张到需要外力帮忙镇静一下,现在这一切都不再紧要。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同志,请您留步。”诺维茨基一转听见刚才那个声音柔和下来。
“您好,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诺维茨基回应道,“仓促准备之间能作出这样一番发言,已经相当精彩。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
“我早已得知了军事指导员于近期就任的消息,不巧就在今日,和外省同志紧急出差的日期相撞,所以开会来迟了。”他微笑起来,因为嘴唇被两撇茂密的髭须半遮半掩,显露出少许腼腆,“组织安排您家住在哪里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妻子和孩子们不在身边。接洽的委员曾告诉我可以直接住在省执行委员会改造成集体宿舍的旅馆,临时找出一个单人房间应该不难。”诺维茨基掂量着手中的提箱把手,“没有也无所谓。”
“集体宿舍就在纳帕尔科夫斯基街上,我和我妻子也住那里。如果您还没来得及在会议前安顿住处,恐怕也没什么时间吃东西。您同意和我一起吗?虽然我们明天就会再见面……”
诺维茨基停顿了片刻,然后说:“那当然很好,接下来我就跟着您走了。”
他伸出手,然后被一股年轻的力量短暂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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